何俊彦是一位有态度的艺术家。在欧洲和北美——尤其是巴黎渡过了近10年的留学和游学生涯后,有感于自身在当地难以摆脱“外人”的状态,他选择回到出生地珠海,开启社会性艺术的探索。
“时间的河”参展作品《窗》
布上综合材料 200×320cm 2013-2020
何俊彦从小对绘画感兴趣,8岁时跟随国画老师学习传统中国绘画,中学时期开始接触西方艺术,后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取得学士学位之后,赴巴黎索邦第一大学攻读艺术史与理论的硕士课程,09年以当年唯一中国学生的身份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学艺之路可谓十分顺利。
童年的书画启蒙,中国式的科班学习,正统西方艺术的熏染,所有这些经历都影响着何俊彦的创作。“缺少了任何一个阶段,都不能形成我现在的艺术风格”,他说。“国内大学的艺术教育以知识的传授与技术训练为主,注重能力的培养。而国外的艺术教育,在我学习的地方法国,会围绕学生自身的特点,系统地学习艺术史与艺术理论,最终发展出个人的艺术概念。”
来回奔跑于中国与法国,“洋洋土土”、中西文化之间,何俊彦不断在寻求自身在绘画艺术领域中的突破。而立之年,回顾过往,何俊彦的简历算得上丰富而漂亮。然而,在艺术的领域,他才刚刚起步。
初探巴黎,启发深层思考
刚刚到巴黎的时候,何俊彦参观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法国最重要的现代与后现代美术馆。“一个上午参观下来,觉得尤为失望”,回忆起刚到巴黎学习现代艺术的感受,他说。他甚至反问自己:难道来巴黎就学这些东西?“那些后现代作品要么在纸上画圈,要么就是一张空白画布,要么就是几块钢板往那一放,确实是莫名奇妙。”
往后的几个月,在索邦一大学习艺术史与理论的日子,何俊彦反复思考同样的问题:这些作品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如果毫无意义,又怎么会被陈列在法国最重要的美术馆里?“记忆中,我经过了至少一年的纠结与思考,才逐渐体会到一部分作品内在深层次的意义。我把这个过程形容为洗刷的过程:打破对事物单一的看法,打破单一的视觉经验与某些固定的美学膜拜与追捧。经过艰难漫长的洗刷过程,我开始接受并开始理解后现代艺术与思想。”
2007年,何俊彦在安塞姆·基弗作品前,卢浮宫北梯
“在巴黎生活,美术馆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在美术馆与画廊度过的时间夸张点说甚至可以跟睡觉的时长相提并论。”在各大美术馆里学习、反复对比和思考慢慢变成何俊彦的习惯。一次,他在美术馆看到一位法国重要的后现代艺术家的一件作品,“小房间里有很多架子,上面放了好多电话薄黄页,堆了一叠一叠的衣服,我看了一圈觉得就这么回事,也看不懂,就走了。后来在书本上阅读了这位艺术家的介绍,知道他研究关于犹太人的历史,围绕记忆、死亡等主题做艺术。第二天我再到美术馆看他的这件作品,发掘出很多更深层的意义——衣服对于死去的犹太人的象征,以及电话簿映射个人资料与记忆等等”。
在索邦一大期间,何俊彦实践的机会并不多。那时候还没有工作室,创作都在租住的小房间里完成。“那是两年艰苦的经历,在巴黎市中心的小公寓,12平米之内包含我所有的生活,创作也在其中。能勉强竖起画架画一些小尺寸的作品,然后就只剩下站脚的地方了。灯是黄的,所以那段时间我的作品颜色都比较暗。”房间充斥着松节油跟颜料的味道,需要时常打开门窗通气,“在巴黎寒冷的冬天,那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何俊彦买了运送杂物的小推车,把那些半干的画绑在拖车上,在地铁里上上下下,运去教室作汇报,让老师点评,课后再运回公寓。12平米的小公寓最后成了仓库,堆满了他的作品。
法国人认为学艺术要有天赋和潜力
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是来之不易之事。巴黎美院有着从来不变的两个考试条件:每个学生最多只有两次考试机会,以及超过26岁的不得参加考试。“后来我搞清楚了这两个条件的原因——法国人认为学艺术是要有天赋跟潜力的。有两次机会,因为第一次可能是没准备好,失手,所以再给一次,如果还不行,证明不是失手,是没有天赋,你总共就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超过26岁也不行,法国人认为26岁之后你的思维基本定型了,很难再去开发艺术上的天赋了。”
2012年,何俊彦与巴黎美院教授菲利普·葛涅,巴黎美院左画廊
何俊彦到巴黎那年24岁,有两年时间、两次机会证明自己的艺术天赋。“那年三月,我报考巴黎美院,准备好厚厚的作品集,结果连初试都没过。考试结束后好几个月都在失败的阴影里。25岁那年,我决定放手一搏,那是最后一次考巴黎美院的机会。半年时间里没日没夜地创作,准备作品集。后来我通过了初试,和其他一百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进入面试,向十几名学院教授介绍自己的作品并回答他们的问题。”面试前的两周时间里,何俊彦用法语自问自答,尝试回答各种可能的问题。“面试当天我信心十足,扛着几张作品进入面试大厅。开始还是感觉有些压力,毕竟是十几个人对我一个。几个问题下来我进入了状态,越说越自信。最后一个问题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考巴黎美院,我说你们这是艺术的殿堂,我从中国大老远来法国就是为了学习艺术,我不来你们这里那我应该去哪里?面试大厅内顿时一阵欢笑。”最后,何俊彦成为那一年唯一考入巴黎美院的中国学生。
我从来不定具体目标
何俊彦的工作室里置了一个大书架,放满了画册:有中国的黑白水墨,有文艺复兴的大师杰作,也有当代艺术的各种创作——油画、装置、摄影等等。和许多人一样,何俊彦也会收藏一些“偶像”的书籍和资料。黄宾虹、林风眠、吴冠中、莫奈、塞尚、安塞尔·基弗、杰拉德·里希特,都是他欣赏的艺术大师。在不断学习和吸收学界前辈精华的同时,何俊彦特别注意避免那种不自觉的模仿。“模仿是潜移默化的事情,不知不觉你就会被哪位艺术家影响,这是我时刻警醒的事情,在欣赏一种艺术风格的同时也防备着被其过于影响。这是我一向的态度。”
《变形金刚》 布上综合材料 200×160cm 2009
何俊彦没有特意追随某种风格,他更在意作品能否给予人新的体验。“首先是视觉的体验,然后是其内在的内容能否引导我进入其中,并让我愿意对作品进行进一步的审视与思考”。他认为带来“新的体验”是好的艺术作品不可缺少的条件,“作品不能重复前人的创造,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要有独立的见解。如果发现某个作品跟上个世纪某位西方艺术家的创作手法雷同,那就必须怀疑该作品的原创性了。然而,其中的差异有可能十分细腻,可能在极小的不一样里就能变化出跟先人不一样的东西,这就是欣赏艺术作品有趣的地方”。但是,也不能以“创新”的名义胡乱创作,“技法层面上的东西,构图、空间处理、颜色、表现手法等等,作为艺术作品的根本组成部分,必须要尊重”。而艺术的基本功,要跟作品的创作理念与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互相融合,才能称得上是好作品。
《Shanghai》 布上综合材料 300×200cm 2010
承前启后,是何俊彦理想达到的创作高度;不同于获得某某奖项,或者作品在拍卖会上拍得某个价钱,这是一个十分抽象的定位。“艺术创作的路上,我从来不定下具体的目标。”这是何俊彦对创作始终如一的态度,也是他对当代艺术某种意义上的理解。“创作是需要有方向的,但最好不要考虑终点,定好结果再倒推出原因的思维方式很难做出启发性的东西。那终点是什么?我在过程中再尝试去发现”。
行万里路,看城市废墟
2012年在以色列与埃及交界行走
近几年,何俊彦一直在创作“城市风景”的题材,在他的画笔之下,“风景”大多数以“废墟”的状态呈现。“衰败的大型村落、中断的建筑项目、废弃的设施与迅速崛起的城市建设都是他的研究主题”,法国艺术评论家Edouard Montassut说。“何俊彦的绘画起源于那些熟悉的景象,那些故乡的地理环境的模糊印象。他的创作是由过去在中国的记忆转化而来的......他的绘画主题藏匿于材质的堆积之下,有意识地让它逐步消失在画面中。狂热于建造跟摧毁的不断循环,他的作品见证着另一种废墟美学,他用绘画重建一个个人的、夸张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何俊彦通过选取一些发展中地区司空见惯的景象来体现一种骤变中的当代精神。巴黎美院教授菲利普·葛涅说他是“在建造跟摧毁的矛盾关系中构思着他的绘画理念”。
《无题废墟》 石版画 60×70cm 2009
“何俊彦绘画的实现,源于极大工作量的图像收集与研究,这个近似于历险记的收集资料与丰富阅历的过程,为他的创作带来源源不断的资源。他将相应的图像素材提炼,转化到大尺寸的画布上。”(Edouard Montassut)为了收集创作素材,何俊彦行走过不少地方,这对他来说尤为重要。有外出的机会,他喜欢在某个地方停留尽量长的时间,收集资料的同时,更希望能够更深入地感受当地艺术与文化之间的关联。
《翠微》 布上综合材料 160×320cm 2014
“旅途中经历的重要性犹如我在图书馆的学习以及在工作室里的创作”,他说,“这些经历都影响着艺术的创作,在日后成为‘思考的素材’,而经历越是丰富,这个素材库的含量就越大。”在他的印象中,一次去中国西部的旅行,到北美半年的交流学习,在柏林一年的创作和生活,一次以色列的考察,一次冰岛的旅行,都给他巨大的启发。这些游历的经验,不断丰富着他的艺术创作。
回国:探索社会议题,把艺术做到海洋和海岛上
何俊彦早在2005年读本科的时候就开始对城市化的议题很感兴趣,之后去了巴黎等地留学、游学10年,接触了很多法国和德国关于艺术跨学科的研究和实践,认知到当代艺术不只是关于美术的问题,还有多学科的交叉而产生的公共美学、关系美学等。但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在当地土生土长,对那边国家的机制体制、政治文化、社会议题只停留在观望的状态去了解,很难有更深的体会。所以他2013年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研究生一毕业就回到了珠海生活,结识了90年代在广州很出名的艺术家——大尾象的成员徐坦和阳江组的郑国谷。这些艺术家的艺术实践很早就利用前沿的创作方式与广州的社会议题紧密联系,激发了何俊彦反思自己的出生地珠海,慢慢地推着他往社会性艺术方向发展。他结合了这些艺术家前辈的实践和经验,发起了“做海计划”、“百岛计划”。
对“岛”的关注是从空中而起的。2007至2014年间,何俊彦频繁往返巴黎、柏林、纽约和出生地珠海。在伶仃洋上空,飞机每次将降落香港机场时,他凝视着这些岛屿,思考着它们为何物,为何这些光秃秃、零星散落的岛屿会有如此神圣的感觉?
珠海当地渔民出海,在这片岛屿海域一带打渔作业,他们叫做“做海”。2016年初,何俊彦开始尝试跟渔民一起去“做海”,发起“做海计划(Make Sea Project)”,开辟了这条艺术实践的“海路”。随着全球最长的跨海大桥——港珠澳大桥建成,城市的发展向海洋空间拓展,连接起两岸和多个岛屿,珠海沿线及岛屿的景观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与当地的渔民出海,在万山群岛一带打渔作业的场景
与渔民一起“做海”,“做海计划”社会实践艺术项目(2015至今)
2019年,“做海计划”进入第四个年头,便面临有百年历史的香洲渔港的搬迁提上日程,关于城市发展和文化延续之间的话题讨论和实践实属无可规避。当年7月16日,何俊彦发起“再会:香洲渔港”公共艺术项目,邀请友人于香洲渔港内的渔船上相聚。当晚,近300枚鱼灯悬挂在一艘停靠的黄坡渔船上,入夜后自动闪亮,以欢庆的游船仪式为珠海百年渔港道别,参与者与海上、陆地上的人共同见证了这条普通渔船成为夜幕里的“流动盛宴”。
“再会:香洲渔港”公共项目海报及现场
伶仃洋上那些让人神往、拥有着远古和神秘力量的岛屿叫“万山群岛”,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个——这是“百岛计划”名称的主要由来。群岛位于珠江口南方,有史以来便是出海的必经航道。每一次“上岛”都是一次“征程”,不像在陆地那么便利——那为什么还要“上岛”呢?经过14个月的实践,行走、航行、体验、感知和创作本身就是在传递着信息。当下人类与自然关系日渐疏远,在城市化、技术化和高度信息化的加速主义时代中,我们在探讨和实验的是如何重新建立自然和人类生活的美学关系,以跨媒介在地艺术实践的形式探讨这个核心问题。
推行了2年多的“百岛计划”有100多位艺术家和学者参与进来,他们在岛上驻留、与渔民互动、体验生活、驻地创作、过境交流和学术调研。“百岛计划”提供一个公共空间,是全开放状态,弱机构性。这些上岛的行动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参与者凭海岛上的条件自由发挥。在何俊彦看来,“这个行动的意义大于行动的结果。”
没有主题、没有目标、没有文献记录,有的只是散漫式探讨跨学科问题,这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行动到底算什么?直到后来何俊彦再次述说他的山海实践项目,人们才恍然大悟:“百岛计划”就像是跟当下高度发展的信息技术社会对抗的一种“无为而无不为”,一切的书写都为时尚早,百岛之间更多的蓝色需要更多时间和实践去发掘。
多位艺术家、学者参与“百岛计划”项目的登岛情形(与马境若水创作现场)
"百岛谈01“由艺术家和文朝主持、马镜若水共同发起,主题是”颠山倒海、看天读写、古凿技术与现代图画“,听起来好像有点语病,实际上要表达的是我们人类认识论的问题
尼古拉斯·伯瑞奥德在《关系美学》中说:“人的相互关系很快地只能在这些商业空间外维持着:就像我们这些人被要求讨论着某种饮料的定价,这就是当今人类关系的象征形式。”无可否认,高度物质化的社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规格化的工艺,而“百岛计划”试图打破这种依附于商业的人类关系。100多位参与者在城市的郊外形成“集体行动小组”进行海岛旅行,这是一种此时此地的时空体验和美学体验。
对于未来,何俊彦希望“百岛计划”首先是十年计划,但现在看来这或许远不足够。这是一种新文化的萌芽,涉及更多科学知识和不同的主题研究方向。期待何俊彦继续在他的“海路”上乘风破浪!
——本文整理自《人物 talk with | 何俊彦:在巴黎学画,12平米是我的公寓、画室和仓库》(作者:J.Yang),《珠三角艺术青年的切面图》(作者:张梓华),以及《【@LOFT | 话题聚焦】“做海”后,重建自然和人类生活的美学关系》(深圳华侨城创意文化园)。
何俊彦
1983年出生于中国珠海,生活与工作于珠海
2007年学士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公共艺术教育系
2009年硕士毕业于法国巴黎索邦第一大学艺术系
2013年硕士毕业于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个人展览
2014 “大陆裁缝”,珠海金湾区美术馆,珠海,中国
2010 “Things Alive”,Lucas Carrieri画廊,柏林,德国
2010 “Urban in Process”,Artenact画廊,巴黎,法国
主要群展
2021
“时间的河——2021湾区当代艺术联展”,祥山艺术馆,深圳,中国
2020
“南方不是一座孤岛”,OCAT深圳馆,深圳,中国
“不周山”—— 高原、山地、海岛艺术实践项目,激发研究所,北京,中国
2019
“时间的海”UABB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大鹏,深圳,中国
2018
“工作”,Tabula Rasa 画廊,798艺术区,北京,中国
DLAF 2018重庆国际现场艺术节,重庆,中国
“陆上行舟”,北京现代汽车文化中心,798艺术区,北京,中国
“艺术围城”2018城市夏季艺术周,珠海,中国
2017
UABB深港双城双年展,南头,深圳,中国
“新都市传奇:对空间的抵抗”,中华文化基金会,旧金山,美国
“居民”,盒子艺术空间,深圳,中国
2016
策划发起“做海计划”,珠海,中国
2015
“机构生产”,广东美术馆, 广州,中国
“共享之屋”-深港城市建筑/城市规划双城双年展,深圳,香港,中国
2012
“Nian”,L’Espace des arts Sans Frontières,巴黎,法国
2011
“Salon de Mai”(巴黎五月艺术沙龙),巴黎,获绘画类奖(Prix Marin),法国
“Grad Show”,OCAD Gallery,安大略艺术学院画廊,多伦多,加拿大
2010
“Territoire”(年轻中国艺术家四人展),Gallerie Droite,巴黎国立高等美院右画廊,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