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燎,《情书》,装置(手机、手机模型),2020
受访:郭赟
采访及编辑:黄紫枫、郑昕安(实习生)
在深圳长龙地铁站周围吵杂的工业区氛围中坐上滴滴,转眼来到文博宫,下车便被眼前高达六层楼的大型仿古建筑震慑得迟迟迈不开脚步,祥山艺术馆建筑正对着的是一堵徽派白墙,墙面粘着两个巨型“青花瓷”罐,四周的街道铺面从古董商店、养生馆、木雕坊再到佛堂玲琅满目,最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一家“北京葛洪魂魄学文化有限公司”。在这样接连的冲击下走进展厅,却是另一番景象——典型的美术馆白盒子展厅,展览入口处李燎的作品正高呼着:“假的!假的!”
郭赟于2018年来到深圳,担任祥山艺术馆副馆长,在两年的工作中,他一方面负责执行祥山艺术馆内容方向的重新定位及梳理,另一方面也在工作中密切观察深圳周边的艺术环境,并曾经撰文《深圳,不要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夜!》、《二线插花:深圳当代艺术生态分析 》作为对此的回应和总结。
展览“楚材晋用:湖北当代艺术(邀请)展”是祥山艺术馆自2019年展厅全面改造升级后举行的第一个展览,我们和郭赟聊了聊,自2018年他加入祥山艺术馆至今,如何在这魔幻的周遭环境中摸索出祥山艺术馆的性格,又是如何理解祥山艺术馆在深圳、在珠三角中的工作位置?
生于1984年,湖南郴州人。四川美术学院美术史专业毕业,曾任艺术国际网编辑部主任、长沙力美术馆执行馆长,现为雅昌艺术网专栏撰稿人、深圳祥山艺术馆副馆长。
我2018年来的深圳,刚开始来到文博宫的时候觉得非常魔幻。祥山艺术馆被包围在一片仿古建筑中,我把照片发给朋友看,他们说像大雄宝殿一样。
来这边工作,我给祥山艺术馆的初步定位就是做当代艺术。当然这个场馆也能做一些传统艺术相关的展览,但那对于我来说可能不是主要的关注点。
深圳是一个新兴城市,有很多需要去发掘的新东西,可能在这里做当代艺术的展览会很有意思,想像一下,在一个整条街全都在卖古玩的地方,有这么一个艺术馆做当代艺术展览,也许会挺让人诧异的。
我觉得面对这样的空间特性,在文博宫,在深圳,在大湾区,做点有反差的事情,还是需要有创造力、需要发挥想象力,去寻找一些新的东西。
祥山艺术馆总共有六层楼,改造前艺术展厅在二楼,一楼是博物馆,展出一些古董字画类的收藏。
改造后的规划是把当代艺术的展览放在一楼,二楼做博物馆和传统艺术展示空间。三楼是一个休闲性艺术空间,四楼是放映厅,五、六楼可能会做一个当代艺术文献馆。
对于我来说,只要保证一楼是一个纯净的美术馆空间就ok了。我从一开始就在考虑展陈专业度的问题,和集团沟通了很长时间对整个祥山艺术馆进行改造,通过各个部门的评估之后,终于在去年年底开始动工改造。中间经历了不少坎坷和波折,今年年初又碰上疫情,最终原定五月份的第一个展览一直后延到现在才举行,算上前期的规划设计,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完成改造工作。
改造之后,空间基本符合一个当代美术馆的标准。当然,肯定有些不太满意的地方,只不过相对于以前的展示空间来说,已经是天差地别了。做艺术展览的话,一方面对场地有着非常高的要求,另一方面,场地永远是其次的,毕竟展览的呈现、空间的搭建,始终是为了配合展览的主题和作品,要不要去做一个展览,考虑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艺术馆现阶段的工作就是要把一楼的艺术展厅梳理清楚,能够相对地保证一楼作为美术馆空间的专业度、纯净度,空间的改造成功只是一个方面,后续怎么导入内容、怎么规范化运营才更加重要,只有真正去做一些有意义的好内容,才能真正地形成美术馆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仅是局限在艺术行业内部,更重要的是如何对社会公众能够形成一定的影响。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才能再继续往上面的楼层去实现我们下一步的三年、甚至五年的计划。
规范化运营不只是把展览做得专业就可以了,这涉及到更多展览以外的方面,包括公共教育、研究、收藏,乃至整个艺术馆管理工作的展开是否能够匹配美术馆的定位和展览的方向。只有把艺术馆与艺术家、理论家、媒体、资本及其他艺术生态链的方方面面衔接到位,才能真正良性而健康地在行业内往前发展。
第一步是我们今年重新打造了专业团队,目前核心成员大概七、八个人,还处在相互磨合的过程之中。现在的团队基本上是以展览为核心组建的,主要做的是能够“被看见”的工作,发展顺利的话,接下来我们还会更加细致地落实艺术馆各个方面的工作,而这些都需要有专业的人来负责。
另外是艺术馆的经营方面。我们正在申请注册民办非企业美术馆的资质,从2011年开馆到现在,祥山艺术馆一直是以公司为主体在运营的,但缺少一个合法美术馆身份的话,很多东西就无法真正地运作起来,所以对于规范化运营而言,进行“民非”资质的注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环节。
目前这个阶段来说,我们的工作内容还是以梳理以及规范化为主。至少做到我们一出去,大家不会问:“祥山艺术馆在哪里?是做什么的?”能让大家有一个基本认知:“祥山艺术馆是一个比较专业的当代艺术馆了”,就是我们当下的目标了。
我来祥山艺术馆工作之前,在另外一家长沙的民营美术馆做过运营。那时我就意识到,对于民营美术馆来说,无论美术馆背后资本的实力有多么强大,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面临资金方面的问题。
祥山艺术馆目前每年都会有相对稳定的预算,不过也谈不上巨大的资金投入。民营美术馆的发展需要做非常多的工作,虽然祥山艺术馆是非盈利的艺术机构,但我们可以主动创造包括衍生品、门票、项目合作等收入,争取艺术基金会的支持,用于维系场馆的日常开销和项目的维持。我们也在考虑场馆能够如何和政府形成合作。对于集团来说,政府的支持也是社会影响力的诉求之一,对于祥山艺术馆自身而言,尽可能争取多一些经费也意味着有更大的可能性去实现更高质量展览。
退一步说,我也不希望在祥山艺术馆在发展的起步阶段就投入巨大的资金,因为那样也意味着过高的期待值。我始终喜欢比较从容地去做一个事情,做美术馆、艺术空间也是如此,如果还没有摸清楚方向就把面铺太大,要去面对口号式目标所带来的巨大压力的话,那就完蛋了。一切行动的落地都需要有一个过程,从对艺术形成独立的认知、深入地了解行业、组建专业的团队,再去逐步做资金的投入,这样才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发展状态。
何岸,《并用泪之雨盖满了全谷》,装置(LED灯箱版本),2018
祥山艺术馆的收藏原来更加侧重于传统艺术,虽然没有国宝级的藏品,但是有许多跟楚文化相关的馆藏,在中国历史上,楚文化也代表了一支非常重要的文化脉络。我们在梳理这部分馆藏的时候,更多还是出于对已有历史研究的呈现。
祥山艺术馆过去也有一些当代艺术作品的收藏,数目不多。随着美术馆慢慢往当代化发展,这方面的馆藏还在计划当中,需要我们完成运营规范化之后,一步一步把它丰富起来。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在选择作品的时候,作品的行情、名气并不是首要的考虑因素,更多还是以美术馆的角度考虑为主。现在就去做大量的馆藏的话,也不是说不可以,但是要怎么处理经费的预算计划,总归是必须面对的实际问题,我觉得做民营美术馆,如果对艺术、对方向定位没能达到足够认知的话,大量去做馆藏是比较盲目的做法。
艺术家是活的,作品背后折射出的是艺术家的生活,所以我永远觉得我们看到的艺术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多的东西。我试图去寻找艺术家在一个区域背后,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历史文化语境当中,要如何放到艺术史的概念当中去理解。“楚材晋用:湖北当代艺术(邀请)展”的举行有很多的考虑因素,但和集团本身的湖北背景并没有太大关系。我跟策展人反复探讨,更多的还是希望从学术出发,虽然大家好像很少提湖北这个概念,但湖北有很多我们熟悉的艺术家,也有很多重要的艺术理论家、策展人,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中,这本身便形成一个值得去探讨的现象。策展人也在文章里面也写了很多,比如说像楚人为什么一直说不服周?这种历史渊源,跟湖北人这种性格有一定关系,而这种性格也会体现在艺术家的作品当中。
怎么理解深圳的艺术?还是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深圳本来就是在温室里面扶植起来的一个地方,它其实是有意识地被创造起来的一个城市,具有非常强意识形态的概念植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去撇开意识形态的东西,在生存的同时还能够寻找到当代艺术大环境之中的一个方向,可能需要每一个人去做更多创造性的工作——不光是研究者、策展人、评论人、媒体,艺术家更加要参与其中。
我来深圳之后,发现这边艺术家还是给我挺大惊喜的。深圳艺术家好像跟其他地方艺术家的状态都不太一样,他们对物质性的生活会比较有追求,北京好多艺术家可能在工作室大家一起吃吃火锅,随便喝喝牛栏山二锅头,但是在这边,好像不喝洋酒都不太好意思。在他们身上见不到那种野心勃勃的“成名计划”,似乎没有太多的包袱,不需要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艺术之上,即使丢掉艺术,也可以生活得挺滋润的。
原来我在北京的时候,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不想出去看展览,感觉每一个艺术家都在寻找一种图式,通过各种手段,创造、搭建自己作品的关注焦点,但是我觉得那样的表达挺没有力度的,没办法在艺术上形成更大力度的推进。来深圳之后我发现,艺术家们这种无所谓的状态非常吸引我,这似乎更符合我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吧。比如李燎的作品,让我感受到他在寻找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啾小组浮夸的表演,恰恰代表了一个群体性的社会生存状态;即便是天天窝在梧桐山里画画的沈周来,他的画说不上是什么“大师级”艺术,但是他很专注于自己的领域,画面上的内容始终是跟艺术家自身的生存状态紧密结合的…….这些都非常有意思。
关注一个地方的生态也是我们必要的工作。什么叫做生态呢?双年展、明星艺术家的大型展览、网红展,这些都不是艺术生态,我认为艺术生态就是这个地方本身——有哪些艺术家在这儿扎根?他们在这个地方创作了哪些重要的作品?有哪些好的理论家、策展人,他们一起策划过什么展览?这个脉络跟放在深圳的历史语境当中发生过什么变化?关键是他们在这个地方做的事情能否真正地代表某些东西,不光是在当下的语境中具备典型性,而是具备着留存价值的,这是我对于“生态”的理解。
珠三角这个地方有很多好的美术馆,他们在业界已经形成了各自的影响力了,那祥山艺术馆怎么样去做自己呢?这是一个选择的问题,而且我们要清楚地知道其他的美术馆在做什么,以及他们能够被大众认可的原因。
对于祥山艺术馆来说,先不要有太大的野心,很多事情不能浮在空中,不要一开始就觉得要实现火箭升空,还是要贴地飞行,先做一些接地气的踏实工作。在把艺术馆自身梳理好的基础上,然后再以周围的区域为起点,以深圳这个湾区为起点,去做一些能在周边产生一定影响力的内容,这是我觉得必要的步骤以及过程。
全球化可能是一个陷阱,越是地域化的东西,反而越有可能在全球语境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为关注地域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在参与全球语境了,也只有把地域性的事情做好,才有办法建立起一个对照坐标的锚点。我并不是说非得要做一个让大家都认且具有权威的事情,至少能够通过我们所做的事情,发散关联至周围其他机构的工作,形成一个大家一起讨论的立场和空间。
从区域出发,并不是说我们的工作要局限于这个区域,要一直不断地纠葛于地方话语。外边很好的艺术家,很好的艺术形态,我们当然需要去把它引入进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一个开放的姿态,要不然很容易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坐井观天还洋洋自得。
刘窗,《无题(青绿)No.1》,装置(青铜和化学颜料高温氧化),2016
我们还是希望能够以一个比较开放的姿态来做展览,包括展览的调性,是不是一定要坚持过去那种把一面展墙挂得满满当当的做法?这些细节的部分,我们也还在跟集团的理解磨合当中,慢慢改变。话说回来,对于官僚性质的、口号性的这类展览,我的内心是非常拒绝的,有时候会做出一定的妥协,但是像那些江湖气质、作品质量又非常差的展览,我们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于我个人而言,我不想去非常功利地去做一些事情,做一个美术馆,真的还需要多去发掘一些自己内心很欣赏的艺术家。祥山艺术馆做展览的初衷一定是或从艺术本身来说,是值得去说道、能够推动的事情,那样才值得把它呈现出来。那在现实层面的运营中,即便是遇到需要妥协的情况,那我觉得可以寻找某些可以协调的部分,有一部分在世俗成功学意义上成功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有我们认可的地方,也符合集团的诉求,那这样子的展览我们是能够接纳的。
祥山艺术馆如何形成一种异质性?作为一个民营美术馆,我们相对而言能够享受更多自由的空间,可能不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应对某些繁琐的功能性工作,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形成和公立美术馆不一样的观察视角。比如我们之前做的展览《时间的边缘》,里面的艺术家或许不一定会进入系统美术馆的视野当中,但他们身上还是存在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新奇的地方,他们可能不一定很有名,更多人是在独立地做自己的作品,那为什么不去关注这一部分艺术家的实践呢?
在这么一个被仿古建筑包围的地方做一个当代艺术馆,我想也因为当代艺术是非常真实的、现在就能看到的东西。历史永远是在被不断地改写,但是艺术家当下在工作室、在生活中的状态,他们创作作品时的思考,这些活生生的存在,反而会让我觉得更有意思。大家都在说深圳的当代艺术,口头上、展览中、书面上都有人讨论过,真正深圳的当代艺术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有意思的是我们始终可以不断地去探讨这些概念性的问题,至少在我们的立场上,呈现的是一种想法、一种在现实中有迹可循的状态,从而无限接近现实处境。